【摘要】湖南省隆回縣位處古梅山腹地,巫儺之風在此延綿千年至今而不衰。這于當?shù)氐拿袼资孪笾卸嘤畜w現(xiàn),由該地儺壇班成員所組織的“拋牌過度”儀式,即是對梅山儺文化及其內(nèi)涵的集中展示。該活動儀、戲相雜,其主持者兼具導演與演員雙重身份。在儀式舉行過程中,他們常常借助戲曲表演的方式再現(xiàn)先民的生活面貌及成長歷程,傳遞了“慎終追遠”的精神力量,鼓舞著懷有原始信仰的淳樸人民繼續(xù)砥礪前行。
【關鍵詞】“拋牌過度”儀式;梅山儺戲;田野調(diào)查
梅山儺,是古老的中國儺文化體系中一朵豐標獨樹的奇葩①。它活躍于以祭祀父系祖先的“唱太公”、祭祀母系祖先的“大宮和會”和為巫儺學徒舉行的出師大典“拋牌過度”等大型儺事儀式中,存在著大量作為古老歷史文化活體的儺戲、儺儀、儺技②。梅山儺有其特定的生存環(huán)境——古梅山,即今湖南中部的新化、安化及其周邊地區(qū)。隆回縣位于湖南省中部的資江上游,與新化縣接壤,具有厚重的梅山文化積淀,在歷史上巫儺之風盛行。如至今仍留存于該地的“拋牌過度”這一民俗活動,就涉及到諸多儺儀、儺戲等內(nèi)容,蘊藏著豐富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資源,是對梅山文化形態(tài)的綜合體現(xiàn)。文章即擬對2020年11月23日至25日,于隆回縣上石村開展的“拋牌過度”儀式活動,作一較為詳細的調(diào)查報告,并借此探析梅山儺戲的生存方式及狀況等問題。
一、儀式所依附的文化空間
楚人“信巫尚祀”,是其自古有之的一種地域民俗風情。梅山昔屬南楚,曾歷經(jīng)從不服王化到移民的大量遷入之時代變遷,而其地方居民對鬼神的崇拜以及對外來思想兼容并包之心態(tài),造就了當?shù)匾詣討B(tài)流變、開放兼容為突出特點的文化景觀。當?shù)孛耖g信仰成分復雜,兼容儒、道、佛與鄉(xiāng)土鬼神信仰等多派宗教思想,由此所衍生的儀式活動種類亦豐富多樣。目前仍廣泛流傳于梅山一帶的儀式就有“慶娘娘”“唱太公”“和梅山”“拋牌過度”“還都猖愿”等十多種。這些儀式的共同點在于其都有“祈福禳災、驅(qū)邪納吉”之意圖,儀式又主要是由巫道兼修的當?shù)貛煿珌碇鞒植俎k,所以亦統(tǒng)稱為“梅山儺”。梅山儺戲大多鑲嵌于儀式之中,因而這些儀式所依附的文化空間,同樣也是梅山儺戲得以生存的必要條件。
上石村隸屬于隆回縣,在其西部偏南一隅,距縣城車程只有十多公里,G60滬昆高速橫亙其間,區(qū)位優(yōu)越、交通便捷,村民生活方式便利。2020年11月23日至25日在此舉行的“拋牌過度”儀式,是該地近十年難一遇的大型儺事活動展演,吸引了成百上千的群眾到場觀看。關于“拋牌過度”儀式,其實早在光緒年間的《湖南通志·摭談》中,就有對湘西永順一帶苗巫出師“拋牌蓋卦”的場景之記載:“業(yè)巫者稱為陰紗帽,將老則傳之徒。其日號召鄉(xiāng)里,燃燭、燒香、鳴鐘、擊鼓。師冠妙善冠,衣赭,迎神跳舞。地設一梯,梯列刀數(shù)十,刃皆向上。徒右手執(zhí)劍,左手操角而吹,跣足登梯,旋轉(zhuǎn)上下,不懼亦不傷,師乃以法授之。”③這在邵陽隆回及洞口地區(qū)又稱“拋牌過印”,指已學習道教多年、準備從業(yè)巫儺之事(為人驅(qū)邪禳災、祈福納祥)的儺壇班成員,在正式入職成為師公前所必須經(jīng)歷的一套程序或考驗,與今日學生畢業(yè)典禮相似。每一位儺壇班成員只有在舉行“拋牌過度”儀式后其地位才會被該領域的“祖師爺”及同行所承認,才能獨立成為一場儺事的主事者。可見,儀式的根本目的在于使儺壇成員獲得獨立執(zhí)壇資格,實現(xiàn)由人通神的身份轉(zhuǎn)變。
而這一儀式在當?shù)啬艿靡员慌e辦的內(nèi)在力量則仰賴于梅山一帶“信巫尚祀”風氣的持續(xù)存在以及當代人對尊師重道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執(zhí)著堅持。隆回及其周邊地區(qū)的人民,對待先祖的態(tài)度十分重視,其最突出的信仰習俗即祖先崇拜。但這并不僅僅是一種信仰,同時也是居民日常要遵守的一種行為準則。其中“家設神龕,請巫來祀”即敬祖的重要方式之一,當?shù)刂两袢源嬖凇按宕逵袔煿壹以O祭壇”的文化現(xiàn)象。此外,人們所崇奉的對象也并不局限于宗族之祖,還包括各行各業(yè)的祖師爺,如木匠信奉張良、魯班;獵戶信奉梅山神張五郎等。此次舉辦的“拋牌過度”即可視為是梅山師公的新入職人員面向其家族、行業(yè)、地方等祖輩的一場大型祭典。在儀式與戲的展演中,其主持者、表演者與觀眾,由于處于同一種文化空間之中,所以也能夠產(chǎn)生情感交流與共鳴。
二、儀式過程與表演內(nèi)容
受石盛友、尹建彪師公④的邀請,筆者一行三人⑤于2020年11月23日前往隆回三閣司鎮(zhèn)上石村,隨即圍繞“新壇弟子拋牌過度”這一儺儀活動主題展開了歷時三天三夜的田野調(diào)查工作。“拋牌過度”整場儀式都是在莊諧相濟的熱鬧場合中載歌載舞完成的,其中有祭有戲,儺戲的表演內(nèi)容及角色設定皆與儀式緊密相扣。在此次“拋牌過度”過程中,儺戲被集中安排在“發(fā)猖”“通信”“新壇弟子投壇拜法”三個環(huán)節(jié)里面敷演。儀式的基本流程可先從表1略知一二。
儀式第一天上午主要是演出場景的布置,即由眾師公在新壇弟子⑥堂屋中剪紙、寫文疏、章掛、搭建花壇與鎮(zhèn)壇等⑦,營造儀式所需的神圣空間。場地基本布置完成后,隨即打鼓開壇。這是每場法事的前奏,期間鑼鼓喧天,師公們一唱眾和拉開儀式序幕,其所唱之歌分為起鼓調(diào)(開壇歌)和領壇歌(耍壇經(jīng))兩種,唱詞內(nèi)容都是以七字句押韻的形式將歷史、傳說故事通過巫儺腔及山歌調(diào)演繹出來。代表曲目有《十字歌》《十月咕咚》《鼓打五方》等。以《十字歌》為例:
一字原來是一筆,桃園結(jié)義三兄弟。勝似五岳接了駕,劉備接著坐皇帝。二字兩橫分長短,二弟名叫關云長。過五關來斬六將,擂鼓三聲斬蔡陽。三字原來有三畫,三弟猛將名聲大。霸王橋上喊三聲,河水倒流兩三尺。四字兩點在其中,四弟名叫趙子龍。子龍本是英雄將,長坂坡中救幼公。五字寫來正端端,師爺名叫諸葛亮。神機妙算無人比,千古流傳美名揚。六字三點共一梁,莫衷受苦李三娘。白天挑水三百擔,晚上推磨到天光。七字寫來勾一勾,紂王燒香進洞廟。粉壁墻上批首字,一統(tǒng)江山歸周期。八字娥眉兩邊分,宋朝出個包大人。告到河南開封府,真真假假兩分明。九字寫來秤勾掛,唐朝出個李元霸……⑧
該唱詞體現(xiàn)了梅山儺戲雖然并不敷演歷史人物故事,但往往會在其他環(huán)節(jié)借以說唱形式展現(xiàn)歷史及其他社會層面的知識內(nèi)容,豐富其本身內(nèi)涵。但這些曲目在具體演唱過程中受周圍熱鬧環(huán)境及鑼鼓之聲影響,其咬字在感官體驗中并不清晰,通過采訪得知,在場絕大觀眾多是喜聽其曲調(diào),而并非內(nèi)容。
下午首道程序為“請水”,期間眾師公前往村莊舊井口之處,用瓶接一壺井水意即求得神賜五海之水去清洗、打掃堂屋,驅(qū)邪鎮(zhèn)壇;緊隨其后的“請神”儀式則主要是拜請家先、土地、外神、宗師四路神靈共來參與此次盛宴;“起建”亦稱“安師立座”,意為將神靈相請之后還需根據(jù)其等級地位的高低來安排座位;“收陰鑼陰鼓”與“藏正”這兩場法事?lián)煿忉尪际菫榉乐乖谌旆ㄊ逻^程中被各種不正之邪靈前來搞破壞,遂由師公用巫術(shù)虛擬收羅演出場地各種歪風邪氣、口舌是非等不詳之事,然后將許愿的紙錢用紅繩和青黃相接的彩紙扎封于一盛滿糧米的器皿中,再取房梁上的一瓦片將之畫符蓋封放置于“鎮(zhèn)壇”之下,以保證整場法事不出任何意外。
晚上的“立營扎寨”意即師公們扮演各路天兵神將(也稱猖兵),受邀前來參與此次活動,維護現(xiàn)場秩序,保護儀式正常開展。在這一過程中,師公們會依次通過展示倒立、翻筋斗、耍師棍、頂碗等儺技、雜耍來熱鬧場子。因參與此次活動的人員眾多,展演的內(nèi)容頗為豐富、精彩,無論是從氛圍的塑造還是從師公的裝扮及動作的程式化與虛擬性來看,都與戲劇中武生表演無異。這天法事的最后一步程序“安圣”為師公唱盤壇歌、向神念語、放鞭炮收場,人神各去歇息。
次日上午的“開壇灑凈”即由新壇弟子自行打鼓開壇,以喚醒各路神靈暗示當天活動即將開始,其后口含清水往四方噴灑以清潔神壇。“奏文申表”分師公向神靈念誦及焚化文疏兩個步驟,主祭四值功曹(在門外另設一高腳凳上擺四值功曹牌位),請求四值功曹將三天儀式目的及活動主要內(nèi)容上奏天庭。“劄灶”即師公們焚化文疏之后途經(jīng)廚房,對灶神敬奉。“架橋”則是師公搭建仙橋,迎接眾神下凡。隨后在“發(fā)猖”這一場儀式中則出現(xiàn)了儺戲表演。起首為師公們唱述領壇歌熱場,其次由一師以唱念的形式“安排兵馬出陣”,最后再以角色扮演的方式模擬幾位神靈出席儀式的言行舉止,上場角色依次為土地公、土地婆(如圖1、圖2)及跛腳和尚。
▲圖1 土地公(羅楊供圖)
▲圖2 土地婆(羅楊供圖)
其中,土地公言行多滑稽搞笑,內(nèi)容則基本是拿其自身特點取笑眾人,或利用飛白辭格與新壇弟子及在場觀眾制造諧音諧趣。而土地婆則是由師公男扮女裝反串表演傳統(tǒng)女性的日常起居生活,如梳妝、穿針引線、掃舍等,全程無說唱念白,屬啞劇性質(zhì)。最后出場的跛腳和尚則是以自嘲的口吻向眾人講述其游走四方到處化緣的一路趣聞,并借此逗樂觀眾。
下午的“通信”亦為儺戲表演,實則也是借戲演儀。其中出場的角色只有一個,角色共用上午的土地公所戴面具。但這個面具用于上午時扮演的是“發(fā)兵土地”一角,而在下午這場表演中的土地則搖身變?yōu)椤巴ㄩT土地”,雖都為土地公形象,但角色職能并不相同,前者統(tǒng)管天兵神將,后者任通風報信之職。該場敷演時間近兩個小時,含“通門土地”自述家中三個妻子、三個兒子和兒媳、三個女兒和女婿的人物性格特點及家庭瑣碎趣事,再論述自己收到文疏相請后,不遠千里長途跋涉來至新壇弟子家的經(jīng)歷,最后以其為眾人打開五方財門結(jié)束表演。
當晚的“敕牌經(jīng)”屬于理論知識與巫術(shù)力量的傳授。期間會先由13位富有多年從儺經(jīng)驗的師公按牌經(jīng)書⑨中所出現(xiàn)的順序依次為新壇弟子蓋(介)卦、打卦后再付兵交印給新壇弟子,弟子端坐在高椅上不斷做領受的動作以示意;其次再由一師用兩塊豎條木板將牌經(jīng)書夾在其中,外面纏裹兩圈紅布并用紅繩扎封,最后由一名仍在讀書的黃花閨女充當“訂牌王母”,為新壇弟子穿針引線封訂36條牌帶,牌帶中內(nèi)藏牌經(jīng)書等。緊接而來的儀式為“拋鑼(儺)上纂”,是快板式的歌舞性表演,意即在歌舞聲中將東山圣公、南山圣母等各路神靈吸引過來共同參與新壇弟子拋牌這一活動,其中所唱的領壇歌內(nèi)容有如唱述竹子的根由(竹根、竹尖、竹桿、竹葉、竹篼在儺事中的用途),一唱眾和且一唱到底。
第三天是整個活動中最為隆重的一天:新壇弟子在完成每日的開壇掃凈、奏文申表等例行儺事之后,由掌壇師集合所有師公,對當天活動的分工安排作再次強調(diào)說明。據(jù)尹建彪口述,每個新壇弟子在舉辦拋牌過度時都需邀請一些在該領域中已積累多年行儺經(jīng)驗的師公(一般不會少于10人)來為自己證盟或者提供指導、幫助⑩。此次活動共邀請有13位師公,在“投壇拜法”即“走花街”的過程中,每人還扮演了不同角色,其具體分工情況如表2。
當天上午主要是為新壇弟子投壇拜法做一些準備工作,正午新壇弟子開始換裝,肩背雨傘、油瓶、蔬果等準備“辭主”,意即新壇弟子在投壇拜法之前向自己的家人一一道別。儀式中,新壇弟子及其妻分別向自己的三生父母(干爹干媽)、嫂嫂、舅爺?shù)热司捶畈杷碛蓛晌粠煿愿柘嘀⑻嵝哑涓魑挥H戚要給予新壇弟子一些盤纏護佑弟子求壇拜法一路無阻香火通行。
“辭主”后不久隨即“拜法上路”,新壇弟子身負行李跟隨眾法師一路小跑來至“花街”(由120根紙花纏繞的削細竹子扎成一“八卦圖”式樣的圓壇)正式“投壇拜法”:弟子由引壇師和唱度師帶領進入“花街”,時走時跑,時而倒立、翻滾。這一過程主要是敷演新壇弟子前往老君殿前的一路辛酸。期間會途至“九郎界”,由一師公戴小鬼面具扮演九郎神,試探新壇弟子是否誠心拜法,如若誠心所至,則賜他一雙“騰云駕霧”鞋(草鞋),穿上后一步可至十萬八千里。在此之前,新壇弟子皆是赤腳跟隨引壇與唱度二師。其后又來至“王母殿”前歇腳,“王母娘娘”由一師公反串扮演,自儀式開始時她就一直坐在紡車前紡織。新壇弟子來臨后與其對話,王母詢問弟子路途所聞,并與之對歌,然后呈上佳肴并喂食于新壇弟子,最后為弟子打開天門,并祝福他香火通行。新壇弟子在告別王母后即隨引壇,與唱度師來到天門下,然后由唱度師與坐壇師、出壇師等人展開對話,介紹來由,訴說新壇弟子來此仍無法進入老君殿,祈求眾師為其依次再打開里面十二重天門。其中采取的是引壇、唱度二師與坐壇師一問一答的形式,而盤問內(nèi)容龐雜,涉及歷史、人文地理等多個方面的知識,在此試截取部分以觀大概:
上壇問曰:天下有五岳,各住何州縣?各叫何名,你可知否?
唱度答曰:東岳泰山住在泰安州,南岳衡山衡州府衡州縣,西岳華山在陜西華陰縣,北岳恒山山西大同府渾源縣,中岳嵩山河南府登封縣,投壇拜法。
上壇問曰:你帶新壇前來拜法可知三教根原?
引壇答曰:周初一年下佛四目,初八子時。周初二年生老君九月十八子時生。周初三年生夫子十一月十七申時。共同三教一用行拜法。
上壇問曰:你知三教分別?
引壇答曰:儒家仁義禮智信,并治國安民。釋家生老死苦病,道家金木水火土……?
由此可見,其目的是為考驗師公們對三教知識的掌握程度,并借此來教育新壇弟子。隨即新壇弟子開始展示“上云(刀)山(梯)”之技藝,此亦是先由引壇、唱度二師演示。期間,還有觀眾找至二師請求他們背自己的小孩一起翻越刀梯,并每人封608元的“禮性”給他們,民眾認為如此可使小孩之后的生活更為順利。在完成這一步驟之后,新壇弟子才真正來至老君殿下投壇拜法,雙手捧食出壇師吃過的東西,然后具法師才依次將法衣、牛角、馬鞭等遞交給新壇弟子,最后拋牌帶給他,一路由眾師公以接力賽的形式迎回家中。另據(jù)師公們介紹,這其中每一步環(huán)節(jié)都不能出錯,非常嚴肅,且除師公外,現(xiàn)場觀眾均不能踏進“花街”所扎設的圈內(nèi)。(如圖3、圖4)
▲圖3 “花街”布景(王珊珊供圖)
▲圖4 “上刀山”(王珊珊供圖)
接下來的“下馬勾愿”則為師公迎請前代宗師等神靈助力新壇弟子實現(xiàn)心愿,告知神靈新壇弟子已正式成為儺壇一員,并與之簽訂陰陽合同。晚上的“坐揚子橋”表示三天儺事已基本圓滿結(jié)束,眾師公與新壇弟子至親圍坐一塊,分享教規(guī)、行教經(jīng)驗等,新壇弟子雙膝跪地傾耳細聽各位前輩述說有關于該行業(yè)的禁忌、注意事項及為人處世原則(如不勾搭女客、態(tài)度要隨和、量力而行、團結(jié)一致等)。儀式的最后一步程序為眾師公離席散場后,新壇弟子一家自行前往村中某一山坡或十字路口燒紙錢化文疏,即“化財告散”,寓意上奏天庭此次活動已順利結(jié)束。
三、“拋牌過度”儀式的文化基因
若從文化基因的角度來考察認識“拋牌過度”的演出環(huán)境、儀式程序及內(nèi)容等特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中華傳統(tǒng)文化基因在儀式中發(fā)揮了潛在的力量。作為師公這一特殊社會角色的奏職儀式,它的存在依附于當?shù)匦盼字仂氲拿袼篆h(huán)境。而“重祀”的背后則體現(xiàn)了人們對祖先的崇拜:大者有如清明、中元之祀,小者又有家設神龕日常供奉,這是中華多民族所共同具備的民俗文化,彰顯著國人對文化根脈的堅守。“拋牌過度”儀式中的一系列安排,就宛如一條從古至今貫穿于傳承者之間的文化鏈,成為一個體系完整的系統(tǒng)?,其每一道程序都充分展示了尊師重道、慎終追遠的民族文化精神內(nèi)涵。
如在新壇弟子投壇拜法這一過程中,眾師對新壇弟子的要求極為嚴格,首先講究其心要“誠”,引壇和唱度二師領弟子時而快步急走時而又放慢腳步,弟子必須全程專心致志緊跟步伐才不會出錯或走丟;其次,要吃得“苦”,路途遙遠卻仍需赤腳兼程,途中還要經(jīng)受不同神靈的考驗和各種盤問;再次,還需有足夠的“勇氣”才能翻刀山越火海等。這些是每位新壇弟子在拋牌過度中都必須經(jīng)歷的流程,無一能夠例外。在此次儀式中,新壇弟子與其他眾師公的整體行為表現(xiàn)為:謹慎追念前賢、清楚知曉來路、勇敢堅定地奔赴遠途,并傳達出“以師帶徒,薪火相承”這一積極信息,繼而也使儀式的受眾群體能夠從中備受鼓舞。
夾雜于其中的儺戲表演則是該儀式的衍生物。在“拋牌過度”中,師公借助以戲演儀的方式,對該領域人員投壇拜法求學求教的經(jīng)歷進行了全程演繹,再現(xiàn)了梅山教祖師張趙二郎最初向太上老君學道的艱苦歷程。另如其中的“發(fā)猖”“通信”環(huán)節(jié),也同樣顯露了儀式向戲劇蛻變的痕跡。它們原本只是一項儀式,但通過師公戴面具的表演卻完成了從人的“神化”到神的“人化”,從娛神到娛人、從藝術(shù)的宗教化到宗教的藝術(shù)化?三大轉(zhuǎn)換,師公由儀式主體變?yōu)閼蛑心骋唤巧瑢⑸耢`世俗化為現(xiàn)實社會中所真實存在的人物,表現(xiàn)凡夫俗子情態(tài),描述民間傳統(tǒng)和日常生活中的趣事以娛樂觀眾。可見,儀式功能的分化促使了戲劇現(xiàn)象的產(chǎn)生,儺儀即儺戲得以生動呈現(xiàn)的母體。
湖南各地的演劇場合頗多,既有歲時節(jié)日的節(jié)慶演戲,也有人生禮俗的喪葬演戲,當然更多的是名目繁多的酬神還愿的演出?。梅山儺戲即是如此,它有其明顯的儀式功能,能夠滿足廣大俗民驅(qū)邪禳災、祈福納吉之心理需求,同時亦以強烈的俗、趣滿足著流布區(qū)內(nèi)廣大看眾之娛樂、審美需求?,從而能得以廣泛活躍于梅山一帶的慶賀、祭祖、喪葬、酬神還愿等民俗事象之中。在此次活動中,它的表演場合則轉(zhuǎn)向了梅山師公的畢業(yè)典禮。“拋牌過度”是該領域人員獲取執(zhí)業(yè)資格證的出師儀式,但同時又與江華瑤族的成年禮“度戒”在科儀程序及文化功能上皆具有相似性?。兩者都是將個體生命加以社會化的程序和階段性標志,目的都是通過儀式的“考驗”實現(xiàn)對個人的地位規(guī)定和角色認可?。在此,即借“拋牌過度”儀式的舉辦完成了一位新壇弟子由人可通神的身份轉(zhuǎn)變,使其獲得了天、地、人三界之共同認可。
所以,“拋牌過度”也就呈現(xiàn)出儀戲相雜、神圣與世俗相矛盾而共存之特點。梅山儺戲的演出場景為師公所塑造的一個神性空間,在這一氛圍渲染下,人神得以相互溝通,其中很多表演都充滿儀式感;但儀式的世俗功利性目的又十分明顯,它的出發(fā)點在于擴大儀式的影響力,使新壇弟子能得以香火通行。而為了吸引更多的人群,在漫長的儀式過程中增添一些俗中有趣的儺戲表演讓“場子”熱鬧起來,當為大勢所趨。這種劇目的內(nèi)容來源簡單,師公們只需將一些虛擬性、示意性較強的儺儀稍作調(diào)整改編,并融入世俗日常生活中的事象,將本是神圣的東西表現(xiàn)得更接地氣,就能拉近與觀眾的距離,從而也留住了觀眾。因此,從一定程度上來說,神圣空間的營造以及儺戲表演皆是法師在舉行“拋牌過度”儀式中為實現(xiàn)其世俗功利性目的之有效途徑。
但縱觀整場儀式,梅山儺戲的“出鏡率”并不高:在二十多道程序中,戲的表演只占比了其中三場。這與筆者所考察的另一儺儀“慶太祖”?情況極為類似,儺戲鑲嵌于儀式中演出,取夾縫生存之態(tài)。而自“黨的十八大以來,在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領導下,各級黨委和政府更加自覺、更加主動推動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開展了一系列富有創(chuàng)新、富有成效的工作,有力增強了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凝聚力、影響力、創(chuàng)造力”?。作為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代表性項目之一,梅山儺戲亦從中獲益,得到了有效保護——梅山儺戲除了依附于儀式生存,也逐漸從儀式中獨立出來被搬上了各大舞臺,如隆回、冷水江、新化等多地皆先后舉辦過全縣、市儺戲調(diào)演,提供了更多機會來彰顯梅山儺戲的藝術(shù)魅力。不過,為了更好地傳承、延續(xù)這一遺產(chǎn)的生命力,我們還需深入地挖掘其本身所蘊含的文化基因,探尋并發(fā)揮它的當代價值。以對“拋牌過度”這一儀式的考察為例,其中的梅山儺戲就彰顯了“不忘初心,砥礪前行”之美以及人們對“慎終追遠,尊師重道”這一文化根脈的堅守。這才能體現(xiàn)其作為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中華文明綿延傳承的生動見證,對于延續(xù)歷史文脈、堅定文化自信、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具有重要意義?。
(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開放基金項目“湖南演劇文獻的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18K062)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 作者簡介:
劉丹,湖南科技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間戲劇研究。
李躍忠,湖南科技大學教授,研究方向為戲劇與民俗文化傳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