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在安徽宣城涇縣丁家橋鎮(zhèn)一家宣紙企業(yè)內制作宣紙線裝書(新華社發(fā))
上海豫園“老字號”寧波湯團店推出的兔年兔子點心(新華社發(fā))
北京大柵欄,顧客在拍攝“老字號”內聯(lián)升的文創(chuàng)咖啡(新華社發(fā))
青年文創(chuàng)產品創(chuàng)業(yè)團隊成員在位于廣西桂林的工作室內創(chuàng)作(新華社發(fā))
小朋友們在河北武強年畫博物館練習制作非遺武強木版年畫(新華社發(fā))
編者按
在近日舉行的2023年中國品牌博覽會上,眾多“老字號”融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于一身,廣受好評。在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多彩瑰寶中,各式各樣的“老字號”光彩獨具。它們在傳承文明血脈、堅定文化自信方面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也豐富了百姓生活、促進了消費提升。
經歷了歲月流轉的“老字號”,承載的是珍貴的非遺技藝。在新時代,這些古老技藝備受重視,在黨和國家、社會各界關心扶持中,在一代代傳藝者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下,日益煥發(fā)新的光彩。而“老字號”中的“守藝人”,幾十年如一日地在一方天地間打磨著精妙技藝,體會著獨特樂趣。本期,讓我們走近這個群體的幾位代表,聆聽他們的匠心故事。
【一線講述】
一、刀筆之間 傳承千年光陰
講述人:西泠印社社員 王臻
2003年,我考上了中國美術學院書法篆刻專業(yè)。大三時,我參加一項比賽有幸獲獎,指導老師看著我的作品,驚喜地說:“哎喲,王臻的篆刻風格形成了。”不論是篆刻還是書法,擁有自己獨特的字法和風格特征是成為行家里手的第一步,所以,老師的肯定讓我滿心喜悅,也明確了自己的術業(yè)方向。2013年,西泠印社舉辦“百年西泠·金石華章”國際篆刻大型甄選賽,我獲得了大賽第一名,由此進入西泠印社。
對于學習篆刻的人來說,西泠印社有著極其特別的意義。它于1904年創(chuàng)社,以“保存金石,研究印學,兼及書畫”為立社宗旨,是我國成立最早、影響最深遠、專業(yè)度最高的民間藝術團體之一。一代代書畫與金石愛好者凝聚于此,慢慢搭建起了這里的一草一木。為了更好地傳承篆刻技藝,西泠印社對社員的金石學、古文字學功底有很高的要求,在選拔社員時便堅持“首先是一個書法家,然后才能是篆刻家”的原則,提倡“詩、書、畫、印”全能發(fā)展。
在研習篆刻的過程中,我慢慢發(fā)現,篆刻看起來和書法類似,卻有著獨特的藝術品質。篆刻使用的篆書可塑性非常強,可扁可長、可在上可在下、可左右調換,保留了古人造出的原初文字的生動性。文字是蘊含生命力的,它可以被賦予很多種精神狀態(tài),所以,你會慢慢發(fā)現,篆刻表達并不在于刀法多么厲害,更在于能夠釋放中國古代文字的自然生命力。
印章開始只是一個刻畫符號,后來發(fā)展到“物勒工名”,再到“印者,信也”,漸漸從傳統(tǒng)的實用物品成為一種精神承載物,原來作為身份標識的“印信”便具有了陶冶情操的意涵,成為表達精神向往的物品。所謂“金石永固”,篆刻從一門實用技能上升為一種藝術,發(fā)展演進的過程貫穿中國文明發(fā)展史。2009年,以西泠印社為主要申報單位和傳承代表組織的“篆刻”,入選“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
我想,篆刻的最大價值體現在:以一種活態(tài)方式記錄著中華文明傳承過程。如今,從事篆刻創(chuàng)作的人們,視野比古人更為開闊,也有很多有利條件。比如,可以吸納新出土考古資料中的文字元素,融合運用到二次創(chuàng)作中,或是采用新的雕刻工具和新的印泥材料,這都會讓篆刻保持旺盛的創(chuàng)新性。
在國家版本館中央總館文華堂南廣場,你能看到一個巨大的“賡續(xù)文脈”印章雕像。這個雕像,正是我們西泠印社的設計,我很有幸進行了最后的雕刻。在雕刻時,我著重增加了線條邊緣金石器的崩裂感、凝重的線條質感。國家版本館是“文化基因庫”一般的存在,在參與這個項目時,我深切體會到一種傳承。我非常希望有更多年輕人和我們一起,在這一方印章的小天地里探尋悠長歲月、沉淀筆下乾坤。
二、年畫之美 蘊含美好祈愿
講述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楊柳青木版年畫代表性傳承人 霍慶順
1926年,父親霍玉棠開辦玉成號畫莊。作坊就在家里頭,小時候我看著兩個姐姐跟著父親學彩繪,便也跟著提筆“創(chuàng)作”。到小學四五年級時,我已經能夠獨立繪制《和合進寶》《劉海戲金蟾》等基礎彩繪。
那時,看著父親天天在家印刷年畫,我也心癢癢想學。記得有天放學后,我見父親還有些年畫沒刷完,就幫忙刷了一些。父親看到我刷的畫,覺得我在這方面有天分,遂開始系統(tǒng)教學。
記得父親總對我說,想要做好年畫,就得守得住寂寞。出稿、刻版、印刷、彩繪、裝裱五個步驟,一輩子能吃透其中一樣就很不容易。像我姐姐研究了七十年彩繪,現在仍在不斷精進。年畫綜合性很強,融合了工筆畫、版畫、寫意畫、宮廷畫等許多畫種,把畫轉變成雕版,非常考驗技藝。比如古代人物畫中呈現衣裙紋理的釘頭鼠尾描,用紙繪出和雕版雕出、印刷出版畫,完全不是一回事兒。所以,年畫署名都是某某畫社而沒有個人名字,因為每張年畫都是共同參與制作的工匠集體智慧的結晶。
楊柳青年畫肇始于明代,歷經了幾百年光陰。古時候,上至宮廷儀式,下至市井活動,楊柳青年畫都扮演了重要角色,漸漸有了以雅俗共賞方式推行教化的功能。版畫的內容主要包括娃娃、民俗、民間故事、神像、仕女等五類,既有《白蛇傳》《蘇小妹三難新郎》這類曲折離奇的故事,又有《楊家將》《三國演義》《水滸傳》里的英雄傳奇,還有《孟母擇鄰》《二十四孝》等教授為人處世之道的傳說……我想,版畫就是對歷史的定格再現。
清乾嘉年間,楊柳青畫坊多達300余家,到1948年時,只剩了玉成號一家。1953年,父親聯(lián)合其他5位老藝人組成“楊柳青年畫生產互助組”,1956年成立“楊柳青鎮(zhèn)和平畫業(yè)生產合作社”。時至今日,在新的印刷技術沖擊下,手工版畫的成本較高,失去了一定的競爭優(yōu)勢;民間張貼年畫的習俗淡了,年畫更多變成了手工藝品。然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對年畫產生興趣,我們也在不斷創(chuàng)新,從裝飾、收藏、文創(chuàng)等方面拓展年畫的發(fā)展空間。現在,天津市有了不少年輕的年畫從業(yè)人員,我們也在大中小學各有側重地開設了年畫相關課程。
我畫了大半輩子年畫,深深被它的美折服,希望它能繼續(xù)傳承下去,讓中華兒女永遠為之自豪。
三、木刻水印 重現“筆墨山川”
講述人:榮寶齋木版水印高級技師 劉寶祥
1979年起,我?guī)煶械谝粚弥腥A技能大獎獲得者王玉良先生學習木版水印。木版水印保留了古代雕版印刷術的傳統(tǒng)技藝,純手工印制畫作,連使用的工具都是自己制作。所以一開始師傅便教我們制作印制工具,接著進行木版水印基本功練習。
師傅告訴我,要想做好木版水印,必須有“四心”,即靜心、細心、耐心、恒心。其中,“靜心”非常重要。“靜下來”是師傅最常對我們說的三個字,心無雜念才能人器合一,作品才有靈性。
年少時,我很喜愛中國畫,經常模仿齊白石等先生的作品。參加工作后,我有更多機會接觸到名人書畫,也系統(tǒng)閱讀了相關書籍,閑暇時間大多用來臨摹中國畫,仔細揣摩構圖、各畫家風格流派、筆墨運用等等。日積月累,我逐漸懂得了水墨畫的妙處:疏密相間、虛實相生、相輔相成,虛不是空洞無物,實也并非全部形象的堆積。
雖然只是初步掌握了繪畫理論知識和技能,但對我從事木版水印工作卻大有裨益,特別是在撣活方面。木版水印不僅要一比一還原畫作形狀,更要展現其精神風貌。畫和撣基本一理,只是畫在紙上,撣在板上,用不同方法達到類似繪畫效果。原作一筆下去,行筆、落筆均有各自筆法,間有深、淺、濃、淡的墨法,變化多端。而掌握撣的技法,除了在反復實踐中總結經驗外,也必須多讀繪畫理論書籍,多讀畫、多畫畫,熟悉畫家的風格流派,領悟作品的深遠意境。吳冠中先生認為“培養(yǎng)慧眼”遠遠比“訓練巧手”更重要。因此,每次我刻印新作品時,并不會急于壓版印制,而是先把樣品展開、用心欣賞,通過筆墨追尋作者的創(chuàng)造靈感,努力達到筆觸和心靈的相通。
百年來,榮寶齋的木版水印技藝都是通過師傳、口授、心悟、苦練來傳承的。現在雖然仍以師傳、口述為主,但也利用了一些現代化手段對工藝進行記錄、整理,比如錄制影像資料、拍攝圖片等。現在,我們的新學員大部分是美術院校科班出身,他們基礎很好,有扎實的美術理論知識,卻缺少實踐,這和我們當年正好是相反的。所以我現在帶徒弟時除了傳承師傅的心得與技藝之外,也非常注重因材施教,創(chuàng)新教學方法。
雖然印刷技術日新月異,顯得傳統(tǒng)刻印難度大、成本高,但是復原書畫的形態(tài)和氣韻,卻非木版水印不可。新中國成立以來,我們使用木刻水印技術復刻了《月夜樓閣》《簪花仕女圖》《踏歌圖》《虢國夫人游春圖》等眾多珍貴藝術作品,不論在雕版印刷術本身技藝的發(fā)展還是對傳統(tǒng)書畫作品的保護上,都填補了許多空白,木版水印技藝也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能夠參與到保護傳承過程中,我深感榮幸。
四、百道工序 誕生精品紙張
講述人:中國宣紙集團股份有限公司曬紙高級技師、2017年安徽省勞動模范 汪息發(fā)
1987年初中畢業(yè)后,我進廠跟著師傅做學徒,學了兩三個月后,就在師傅的指導下正式上班。我所在的涇縣自古以來就因宣紙而聞名。1951年10月,涇縣人民政府牽頭成立的“涇縣宣紙聯(lián)營處”,用一顆紅五星替代宣紙封刀口印上的“官”字,寓意宣紙新生、產業(yè)興旺,“紅星”品牌由此誕生,很快聞名遐邇。
這段故事,我從小聽家人說起,但直到進廠之后才真正了解了宣紙的生產流程。我負責的是曬紙的工作。這可不是把紙攤開曬干那么簡單,古法宣紙的制作需要經過108道工序,僅曬紙工人需要做的就包括攙、盤、澆、鞭、做、曬、收七個過程。簡單來說,我們需要把紙張整體烘干,再用水澆濕,用竹鞭鞭打整塊紙?zhí)蛊浒l(fā)松,再一張張取下來曬在火焙上烘干。在撈紙環(huán)節(jié),從紙漿池中撈出的紙張層層疊在一起,濕漉漉的像豆腐塊,一般是500張為一組,差不多兩寸厚,我們把厚厚一沓紙攙到焙屋,精心處理,紙張才不會粘到一起。接著,我們會屏息凝神把紙一張張揭下來,拿著用松針做成的刷子,小心翼翼地把紙張刷到排面上烘干。俗話“有兩把刷子”,正是從涇縣宣紙這一生產過程而來的:刷子刷輕了,不沾鋼板背不行;刷重了,宣紙上又會出現刷痕、影響質量。
這三十年里,我每天都在做著一樣的工作,看起來一成不變,卻又有不少變化。長久重復這些工序,我才真正感覺到熟能生巧、得心應手。尤其是刷紙和揭紙這兩個非常考驗技巧和耐心的步驟,我努力鉆研多年才找到最適合自己的節(jié)奏。
作為珍貴的非遺技藝,傳統(tǒng)的手工技法不能丟,但科技進步改善了工作環(huán)境、提升了工作效率,也大大減輕了我們的負擔。比如,以前的焙墻都是泥土做的,基本上半年就開裂了,影響紙張的紋理,必須推倒重筑。20世紀90年代開始采用鋼板做焙墻,蒸汽加熱,不論是耐用度還是控溫的精準度都有了很大提升。此外,用螺旋槳把紙槽內的紙漿打散、用液壓設備壓榨紙張……這些新技術都成為我們工作的好幫手。
等一張張潔白柔韌的宣紙從焙墻上揭下,還有最后一個檢紙的環(huán)節(jié),包括觀察紋路、破損情況、厚度等。經過細致的檢查,宣紙的生產就算大功告成。
前幾年,我參與了古法造紙研究項目,和研究團隊一起復原傳統(tǒng)的古藝宣。我們從青檀樹皮和沙田稻草起步,所有流程全部都人工進行,這樣一個完整的過程需要三年之久,但我們發(fā)現紙張的纖維形狀和手感,的確與機器替代部分流程制作的宣紙不一樣,這不禁讓我感嘆古時工匠的精巧,也讓我深刻體會到造紙技藝對歷史文化的鮮活傳承。
宣紙技藝傳承主要靠師傅帶徒弟的形式,我也在帶學徒,可是,想招年輕員工還是比較難的。這幾年不管是國家投入還是大眾對非遺的關注,都讓我們覺得更有獲得感、更被認可。如今,我們有了更多職稱評選和上升的渠道,也經常進校園,為孩子們授課,很多孩子都非常感興趣。宣紙文化園成為研學基地,每年都有很多學生來體驗宣紙制作。我希望,更多年輕人能夠感受古老工藝的魅力,參與到宣紙技藝的傳承和發(fā)展中。
【專家點評】
傳統(tǒng)技藝氣象萬千走進新時代
眾多“中華老字號”體現著非物質文化遺產和傳統(tǒng)品牌觀念的結合,往往既是文化瑰寶,也是商業(yè)傳奇。隨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和中國品牌建設工作推進,一些快要被世人遺忘的珍貴技藝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也借助“老字號”獲得新生。
通過“老字號”傳承非遺技藝既是文化話題,也是商業(yè)話題。回顧歷史,中外文化交流往往伴隨著全球貿易的開展。有了文化內涵,中國商品更富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而文化插上了商業(yè)的翅膀則可以更好、更快地走進千家萬戶,名揚五湖四海。時至今日,那些得到良好保護與傳承的非遺技藝也往往與商業(yè)特別是品牌建設聯(lián)系在一起。
不管是榮寶齋木版水印、楊柳青年畫、西泠印社篆刻還是安徽紅星宣紙,這些非遺技藝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核心技藝都是手工。比如西泠印社的篆刻技藝,無論人工智能、機器篆刻怎樣模擬人手,但篆刻唯有在“手—刀—石”的手工之中,才能讓當代人感受到指尖的溫存,體會到藝術的精妙。
“老字號”中的非遺傳承,應該既有“保護”,也有“發(fā)展”。一段時間以來,在非遺傳承方面我們往往注意“守正”,但“創(chuàng)新”還遠遠不夠。一些非遺的文創(chuàng)動輒就是U盤、冰棍、手機殼、冰箱貼……開發(fā)思路較為狹窄,并不符合文創(chuàng)之“創(chuàng)”的本質。“老字號”的非遺傳承同樣需要發(fā)展創(chuàng)新。我們欣喜地看到,榮寶齋把越來越多的現當代中國書畫家作品帶入木版水印的世界,楊柳青年畫中也出現了許多謳歌新時代、展現新氣象的作品。這讓我們相信,唯有不斷創(chuàng)新,才能實現“老字號”非遺品牌的高質量發(fā)展。
今天,隨著我國設計藝術的蓬勃發(fā)展和文化自信自強,越來越多的傳統(tǒng)工藝借著文創(chuàng)走入尋常百姓家。但一些“老字號”非遺產品傳播還不夠廣泛,質量還不夠精良,對于原創(chuàng)的保護意識也比較匱乏,不利于可持續(xù)發(fā)展。此時,我們應該進一步重視品牌建設問題,通過自覺的品牌意識、品牌服務為非遺增值,同時在創(chuàng)意設計和廣告品牌教育領域厚植“老字號”情懷,培育一批既懂技藝傳承又懂品牌營銷的“技術+管理”復合型人才,以中國創(chuàng)意、中國設計推動中國品牌、中華文化的國際傳播。
當前,我國設計領域正在掀起“國潮”“國風”熱,此時應注重從文化與商業(yè)的雙重領域入手,讓更多年輕人愛上中國文化、用好中國文化,在促進我國居民文化消費高質量發(fā)展的同時,也讓越來越多的非遺技藝通過品牌建設,在民眾日常生活中彰顯出永恒的生命價值。
(作者:祝帥,系北京大學文化產業(yè)研究院副院長,北京大學藝術學院研究員、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