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擁有頗引以為傲的偉大表演藝術(shù),希臘人有悲劇,意大利人有歌劇,俄羅斯人有芭蕾,英國人有莎士比亞戲劇……這些高雅的藝術(shù)形式深深熔鑄著一個民族的審美品格和精神內(nèi)核。
中國人何以媲美?
昆曲。
6月8日是我國的“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日”。
在32個被列入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的項目中,昆曲乃中國第一項。
這是一門怎樣的藝術(shù)?
白先勇先生曾經(jīng)概括:“昆曲是最能表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美學抒情、寫意、象征、詩化的藝術(shù)。能夠把歌、舞、詩、戲糅合成那樣精致優(yōu)美的一種表演形式,在別的表演藝術(shù)里,我還沒有看到過。”
其實,昆曲無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詞藻美。
因為對京劇、越劇、川劇、揚劇等其他劇種都有深刻的影響,昆曲也被稱為“百戲之祖”。
昆曲藝術(shù)家薛年椿老先生在接受《文化十分》記者采訪時,認為“百戲之師”比“百戲之祖”更為妥帖:“從戲曲史上來說,比昆曲更早的戲曲還有很多。但昆曲各種行當?shù)谋硌蒹w系、表演手段、表演層次太豐富了,三千多出戲,很多都有曲譜記載,這是其它劇種都沒有的,所以做它們的老師綽綽有余。”
恭王府大戲樓,這里曾是清朝同治年間恭親王奕?宴請親友看戲聽戲的場所。
戲臺兩側(cè)的兩根大柱、四壁與頂皆繪滿了纏枝藤蘿,一片綠葉森森、紫花盛開的景象,使人有種在藤蘿架下看戲的感覺。據(jù)說當年花雅同臺,連慈禧太后也多次到此看戲。(一般認為,雅部就是昆腔。花部為京腔、秦腔、弋陽腔、 梆子腔、羅羅腔、二黃調(diào),統(tǒng)謂之亂彈。)
時光荏苒,百余年后的這一方空間,“生旦凈末丑”依然粉墨登場,“唱念做打舞”演繹人間百態(tài)。
遺產(chǎn)日前夕,第九屆“良辰美景·2019非遺演出季”開展了一系列有關(guān)昆曲的專場演出,其間我們看到了蘇州昆劇傳習所的身影。
▲昆劇專場:《紅樓夢傳奇》演出劇照
在近代昆劇傳承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傳”字輩昆劇藝人,即來自于昆劇傳習所。坊間有聞,“若是沒有傳習所,我們現(xiàn)在恐怕只能在戲本和工尺譜中見到昆劇了”。那里曾是讓昆劇“起死回生”的地方。
此次,昆劇傳習所赴京,將沉寂百年的乾嘉古本《紅樓夢傳奇》搬上恭王府戲樓的舞臺。沒有華麗的舞臺布景,觀眾可見的唯有一桌二椅,以及在舞臺右側(cè)現(xiàn)場伴奏的樂隊。
臺下座無虛席,結(jié)束時觀眾起立鼓掌,連聲叫好。這是對演員,對昆劇傳習所,也是對昆曲藝術(shù)的敬畏之心。
登臺的五位演員大都是90后,在“傳、繼、承、弘、揚、堅”的輩分排序中,他們屬于第六代——“堅”字輩,寓意“堅守本真”。
從研究劇本、挑選服裝道具至挑選演員進行排演,這部劇足足醞釀了9個月。期間,蘇州大學教授朱棟霖作為《紅樓夢傳奇》的文學顧問,多次前來講課;“繼”、“承”、“弘”三輩昆曲藝術(shù)家,包括昆劇演員王芳都對演員悉心教導。如此精雕細琢,最終呈現(xiàn)出昆曲傳統(tǒng)樣式的古劇風貌。
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會長田青看完這出戲,連連感慨:“應該說是很難得的,非常好的一出戲。”
79歲的薛年椿老先生(藝名:薛承玨)是昆劇傳習所副所長,該劇的導演之一,也“傳”字輩的后人。
▲薛年椿
薛年椿說,現(xiàn)在很多昆曲借由聲、光、電等科技手段營造舞臺氛圍,但傳統(tǒng)昆曲的妙處更在于用純粹的表演把觀眾帶入一種絕妙的境界。
所以,昆劇《紅樓夢傳奇》的排演力爭“原汁原味,傳統(tǒng)、傳統(tǒng)、再傳統(tǒng)。“這是昆劇傳習所從創(chuàng)立之初即秉持的理念,也是顧篤璜老先生一生的堅持。”薛年椿說。
92歲的昆曲研究家顧篤璜老先生是該劇的藝術(shù)總監(jiān),也是蘇州昆劇傳習所現(xiàn)任所長。因為種種原因,此次并未隨團赴京。
▲顧篤璜
在昆曲界,顧篤璜是出了名的“保守派”,雖然他一再強調(diào)“不爭絢麗,不爭華麗,只得昆曲真魂”,但他也并不反對改革:“傳統(tǒng)是根,創(chuàng)新是一定要有的,但是動了根,就不再是昆曲,是另外的東西了。”
昆曲作為遺產(chǎn),首要的是保護。研究了六七十年昆曲的顧老先生認為,傳統(tǒng)的舞臺、樂隊編制、唱腔、動作程式及細節(jié),都是深切反映古代生活的,不從傳統(tǒng)出發(fā),今人又如何能夠領(lǐng)略到真正的古代生活和傳統(tǒng)文化呢?
如此的堅持,也讓由顧篤璜主持恢復的蘇州昆劇傳習所表演的昆曲,在紛紛擾擾的大千世界中保持了一份純凈。
追憶六百年的薪火相傳,昆曲的命運起起伏伏,一度陷入瀕臨消亡的險境。
今天,我們再來回顧那段歷史,尤其是昆曲在戰(zhàn)亂年代的艱難存活,或許會讓我們對眼下重新煥發(fā)生機的昆曲藝術(shù),更添一份珍視和敬畏。
一、“美麗的輝煌”
現(xiàn)如今,昆曲在很多人眼中是“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甚至因為節(jié)奏過于緩慢而被調(diào)侃為“困曲”。
可是,也許很難想象,幾百年前,晚明清初,每日聽昆曲、唱昆曲曾是我們中國人最時尚最風靡的生活方式。
那像是一個美麗又遙遠的夢境。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在昆曲的出生地蘇州,每年中秋,虎丘山上都會舉辦一年一度的曲會。文人雅士、曲詞名家、專業(yè)藝人、百姓游客,都會自發(fā)地在中秋之夜,聚集虎丘,彼此吟詠較藝、競技演唱。白先勇老先生曾戲稱:“虎丘曲會是那個時代的‘選秀’和‘中國好聲音’”。
文化學者余秋雨也曾在《昆曲中國傳統(tǒng)戲劇學的最高范型》中感慨,除了古希臘圓形劇場中萬眾向悲劇演員歡呼的場面,世界戲劇史上恐怕很難再找到這樣規(guī)模宏大又歷時久遠的劇藝活動了。
這是昆曲曾經(jīng)風靡大江南北的一個縮影。
很多文人士大夫都會蓄養(yǎng)家班,比如《紅樓夢》中就描寫,在大觀園建成之后,賈府曾派賈薔去江南采買了齡官、芳官等十二個戲子。女孩子們在園中演習《牡丹亭》中的戲文,林黛玉偶爾路過,聽聞后竟一時“如癡如醉,站立不住”。
▲電視劇《紅樓夢》劇照
明清文人極會享受生活,他們筑起美麗的園林,與三兩好友在園中吟詩作畫,寫詞度曲,排演昆劇。明代劇作家湯顯祖大概就是在這樣的場景中寫下了流傳千古的《牡丹亭》。
昆曲不僅融入了文人的生活,也融入了他們的精神世界。具有高雅審美情趣和學識涵養(yǎng)的文人紛紛投入昆曲創(chuàng)作、施展才學,為后世留下了一出出融合園林景致與人生悲歡離合的經(jīng)典劇作。
然而,清中葉以后,昆曲日趨衰微,直至二十世紀初,幾近奄奄一息。薛年椿老先生形容說,昆曲那時已經(jīng)“躺在了重癥監(jiān)護室的病床上”。
二、一代傳奇“傳”字輩
顧篤璜在《昆劇漫筆》中記載了蘇州最后一個昆劇坐城班——全福班老藝人最后的掙扎。
民國七年(1918年),軍閥混戰(zhàn),昆劇班大多慘淡經(jīng)營、每況愈下,“全福班”有時連伙食都無法開支。
民國十年后,“全福班”曾一度散班;民國十一年(1922年)下半年,散于各地的三十多名藝人,重新聚集并恢復“全福班”,在蘇州城內(nèi)全浙會館演出。
但當時劇團經(jīng)濟實力極差,戲裝破舊,藝人大多貧窮潦倒,應該自備的靴鞋網(wǎng)巾都殘缺不全。在這種情況下,“全福班”靠著一批老觀眾勉力維持,但終究難以持久,公演三個月后票房零落,又只能再度散伙。
就在昆曲藝術(shù)面臨青黃不接、后繼無人的生死時刻,一批熱愛昆曲藝術(shù)的有識之士出現(xiàn)了。
那是1921年秋的一天,蘇州城的大街小巷張貼了很多用紅紙寫成的招生告示。
貝晉眉(建筑大師貝聿銘的叔父)聯(lián)合張紫東、徐鏡清等人,在上海紡織工業(yè)實業(yè)家穆藕初的資助下,以及吳梅、江鼎丞等人的贊助下,成立了昆劇史上的第一所學校——“蘇州昆劇傳習所”。傳習所不僅不收學費,而且供應住宿和飯食,所以不少窮苦人家的孩子紛紛前去應征。
▲蘇州昆劇傳習所舊址五畝園
▲江蘇省文化藝術(shù)研究院藝術(shù)檔案館館藏——倪傳鉞繪昆曲傳習所舊址蘇州五畝園(《蘇州昆劇傳習所紀念集》插圖)
薛年椿之父薛傳鋼,當年只有十二三歲。那時,薛傳鋼孀居的母親靠著做長工艱難維持著家計,得知傳習所招生,母親便帶著薛傳鋼去報了名。
薛年椿回憶說:“我父親(薛傳鋼)到了昆曲傳習所,不僅在昆曲藝術(shù)上學藝不少,生活上也過得不錯。早點就有肉包子、稀飯、醬菜,三頓有著落。除了練功、學戲,還教文化課。”
穆藕初先生提倡新式教育,廢除了舊式科班的師徒體制。所以在電影《霸王別姬》中展示的舊時科班體罰學生的陋習,并沒有出現(xiàn)在傳習所。
▲電影《霸王別姬》劇照
傳習所前前后后共招收了約七十名學生,課程也安排得充實而講究:清晨起來吊嗓子,上午練拳術(shù)、練習身段并學習文化,下午背誦曲文和拍曲子。
音樂課每天發(fā)笛子,要求學生必須會吹笛子,其他樂器可以自選。而文化課則包括了文學、國文、算術(shù)等。
經(jīng)過一系列的學習、淘汰,最終出師的一共有四十四人。
▲昆劇“傳”字輩藝人合影
談起“傳”字輩藝人,薛年椿滿臉崇拜:“傳字輩老藝人真是非常了不起。雖然每個人有各自的行當,但基本上他們生旦凈末丑都會,一出戲一個人都能演下來,而且唱詞都背得很溜。我父親也是這樣。他是學花臉的,但叫他排個《游園驚夢》他也完全可以排,《斷橋》《琴挑》《思凡》我父親都排過。而且不止是表演上在行,他們笛子也能吹,二胡也會拉。”
▲薛傳鋼人物速寫(蘇文 繪)
三年學滿之時,學生們有幾百多折戲可演,其中如《牡丹亭》、《金鎖記》、《十五貫》、《尋親記》、《鐵冠圖》、《長生殿》、《浣紗記》、《漁家樂》、《琵琶記》、《連環(huán)記》和《荊釵記》等,都可以用折子戲串成整本來演。
出師后,穆藕初在每個學生的名字里,都嵌上一個“傳”字,意在昆曲藝術(shù)將由這一代人傳承下去。而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則根據(jù)不同行當,用“玉草金水”四個偏旁題名。
昆劇《紅樓夢傳奇》
演出單位:蘇州昆劇傳習所
林黛玉——沈堅蕓(飾)
賈寶玉——呂堅琳(飾)《葬花》、《聽雨》
賈寶玉——吳堅珺(飾)《訴愁》
紫 鵑——汪堅芳
李 紈——周堅蘭
這是演出昆劇《紅樓夢傳奇》的傳習所“堅”字輩演員名單,從中我們也看到了“傳字輩”那一代起名傳統(tǒng)的延續(xù)。
唱“生”行的是“玉”字旁,取“玉樹臨風”之意;
唱“旦”行的用“草”字頭,取“美人香草”之意;
“凈”行用“金”字旁,意在“黃鐘大呂,得音響之正;鐵板銅琶,得聲情之激越”;
其余丑副行當用三點水,以示“口若懸河”之意。
從此,“傳”字輩藝人開始登上歷史舞臺。雖然后來的幾十年他們幾經(jīng)波折,但昆曲終究在這些人手上得以香火傳承。
出科后,“傳”字輩的藝人們以“新樂府”的名義輾轉(zhuǎn)上海演出。揭幕演出當天,徐志摩、陸小曼、周信芳、蓋叫天等文化名流、京劇名角都紛紛出席觀看。
▲新樂府昆班于1928年在上海演出《獅吼記·跪池》
然而這樣的風光卻過于短暫,上海局勢動蕩,國難當頭,加上“新樂府”內(nèi)部出現(xiàn)分歧,最終以解散收場。
之后,倪傳鉞、施傳鎮(zhèn)、張傳芳、薛傳剛等“傳”字輩又組建了“仙霓社”。
1937年,淞滬抗戰(zhàn)打響,日軍飛機轟炸,“仙霓社”匆忙躲入租界,服裝行頭全都來不及帶走,悉數(shù)毀于戰(zhàn)火之中。
▲民國時期仙霓社演出的海報
其后,他們雖也時有演出,但戰(zhàn)爭年代,人人自顧不暇,上座率始終難以盡如人意,有時連租服裝的費用都掙不回來,“仙霓社”不得不再度停演。
正值最好的年紀卻不能登臺演戲,散班后的“傳”字輩藝人飽受煎熬、朝不保夕、命運飄零。一些人淪落成小攤販,如周傳滄在城隍廟擺測字攤,替人相面測字;王傳蕖回鄉(xiāng)做了一陣臨時工,后來回到上海擺香煙攤;趙傳珺貧病交迫,凍死在上海街頭……
他們中相對幸運的一批,則輾轉(zhuǎn)到其他劇種的劇團里教戲,用畢生所學滋養(yǎng)了很多地方劇種。
當年仙霓社很多成員,包括薛傳鋼在內(nèi),均散為昆曲曲友拍曲踏戲,在上海、南京、青島、揚州等地任拍先(拍曲先生)。后來,薛傳鋼到華東戲曲研究院任職,為越劇、錫劇、揚劇、蘇劇教戲并擔任技導。
就這樣,仙霓社解散后的近十年里,昆劇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
三、“一出戲救活了一個劇種”
1949年,新中國成立,百廢待興。沉寂已久的昆劇,也亟待搶救。
1955年,戲劇家袁牧之和作家丁玲在杭州,偶然發(fā)現(xiàn)一支叫“國風昆蘇劇團”的昆劇班在演出傳統(tǒng)昆曲。這是全國僅存的一家專業(yè)昆劇表演團體,生存困難、生活慘淡,隨時可能解散。而國風劇團的頂梁柱,正是周傳瑛、王傳淞等“傳”字輩的老藝人。
袁牧之、丁玲馬上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了北京有關(guān)領(lǐng)導,國風劇團因此有了創(chuàng)編新劇目赴京演出的機會。那一年,從浙江到北京,“滿城爭說《十五貫》”,一票難求。
▲王傳淞、周傳瑛《十五貫》劇照
當時,周恩來總理看戲之后,把昆曲譽為江南蘭花,并在座談會上盛贊《十五貫》是“改編古典劇本的成功典型”,是“百花齊放,推陳出新”的范本。
薛年椿說:“《十五貫》是一個有著政治意義的戲,提倡調(diào)查研究,反對官僚主義,反對主觀主義、草菅人命,毛主席一看這個戲好啊。雖然我們從傳統(tǒng)昆劇傳承的藝術(shù)視角上看還不夠理想,舞臺布景都有點像話劇了,但不可否認的是,演員的水平是高的。”
1956年5月18日,《人民日報》發(fā)表了社論《從“一出戲救活一個劇種”談起》。這篇社論的發(fā)表,正式宣告昆曲發(fā)展進入一個嶄新的歷史時期。
此后,昆劇《十五貫》還拍成了電影,很多“傳”字輩的老藝人都被邀請來參演。薛年椿說,當時薛傳鋼正在上海戲曲學校任教,受邀客串了一個“鄰居”的角色,拿到了150塊錢的片酬。
《十五貫》進京演出之后,北京、江蘇、湖南、上海的昆曲演出團體紛紛成立。
“昆劇算是救活了。”薛年椿說。
也是在這一時期,曾先后出任蘇州市文聯(lián)戲曲改進部部長、蘇州市文化局副局長的顧篤璜,開始投身于搶救昆劇的事業(yè)當中。因為流落各地的昆劇藝人都已是高齡老人,所以,培養(yǎng)新的昆劇接班人,將老藝術(shù)家身上眾多的昆劇劇目傳承下來就顯得迫在眉睫。
顧篤璜尋訪蘇浙滬各地,先后請得數(shù)位“傳”字輩老藝人,來蘇州為年輕人傳授昆曲(“繼”字輩、“承”字輩)。
這些“傳”字輩的老藝人們,就像當年全福班的老伶人一樣,無不傾囊相授。沈傳芷就是其中一位。顧篤璜老先生曾經(jīng)數(shù)次提到:“沈傳芷一人就會300出戲,現(xiàn)在誰能跟他比。”
▲石小梅拜師宴上向沈傳芷行禮
在授曲時,沈傳芷既指導練習基本功,又親身示范動作,更陪同著一起鉆研生、旦、凈、末、丑各行角色的表演藝術(shù),使得學生受益匪淺。晚年他因中風一條腿行動不便,可他拐著一條腿仍舊沒放棄教戲。
后來馳名昆劇舞臺的張繼青、蔡正仁、岳美緹、梁谷音、王芳等都深得其真?zhèn)鳌?
▲前排左起為周傳瑛、俞振飛、沈傳芷
顧篤璜則從戲劇藝術(shù)的角度給演員們講戲,諸如劇本、角色以及怎么把握人物性格等。
彼時,薛年椿也已進入江蘇省蘇昆劇團學戲,師承“傳”字輩藝人鄭傳鑒,以及徐凌云、夏良民、吳仲培等人,專工老生。他清楚地記得顧篤璜經(jīng)常會親自來蘇昆劇團為他們導戲:“他會指點我們?nèi)绾螐那楦猩希讶宋锔玫卣宫F(xiàn)出來,對我們的提升很大。”
除了培養(yǎng)新人,顧篤璜還深入民間搜集昆曲資料,把老劇本都印出來,或者收藏,或者送給圖書館,為整理和保護經(jīng)典傳統(tǒng)昆劇劇目做出有益探索和嘗試。
有一次,顧篤璜尋訪到寧波幾名曾經(jīng)紅極一時的老藝人,這些老藝人可傳授的昆劇累加起來竟多達三百七十多折。
顧篤璜欣喜若狂,他將老藝人們請回蘇州,整理出厚厚幾本寶貴的口述昆曲史料,還讓老藝人們向后輩藝人傳授了六十多出經(jīng)典折子戲。
四、艷驚四座《長生殿》
十年浩劫后,顧篤璜再度投入他畢生熱愛的昆曲事業(yè)。
1981年11月,古城蘇州迎來一批歸鄉(xiāng)的游子。昆曲傳習所成立六十周年紀念大會在這里舉行,到會的十六位“傳”字輩藝人均已年逾古稀。顧篤璜起意恢復蘇州昆劇傳習所。
1982年3月,顧篤璜主持重建昆劇傳習所,新址選在了蘇州城南的闊家頭巷沈德潛故居。自此,傳習所先后面向全國昆曲界舉辦了11期學習班,培養(yǎng)出一大批“承”字輩和“弘”字輩的昆劇演員。
顧篤璜還創(chuàng)排了多部昆劇作品,并常年從事昆劇的學術(shù)理論研究,著有《昆劇史補論》《蘇劇昆劇沉思錄》《蘇劇史話》等著作。
然而,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國門打開,各種外來文化、流行文化蜂擁而入,人人都在追趕這個潮流,中國傳統(tǒng)戲曲普遍受到冷遇。
即便是已經(jīng)成名成家的昆劇演員,如“弘”字輩的王芳,也一度無戲可演。面對零星的演出,極低的上座率,很多人不得不轉(zhuǎn)行。
▲王芳
顧篤璜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毅然決定變賣家產(chǎn),籌辦昆劇基金會,拯救昆曲。為留住觀眾,顧篤璜曾經(jīng)采取了提供免費專場演出、贈送茶水和瓜果等舉措,來挽救昆曲危局,可效果并不理想。
進入新世紀以后,這段寂寞的堅守終于有了轉(zhuǎn)機,昆曲枯木逢春。
2001年5月,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將昆曲列入首批十九項“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榜首,引起全社會對昆曲的關(guān)注。
仿佛一夜之間,昆曲紅遍了大江南北,各種“新”昆劇魚躍登臺,這讓顧篤璜看到了希望。
此時,薛年椿也從蘇州戲曲博物和蘇州市戲曲藝術(shù)研究所退休,全身心投入到蘇州昆劇傳習所的工作中。
2002年,由臺灣儒商陳啟德出資,顧篤璜親自執(zhí)導的昆劇《長生殿》正式開排,領(lǐng)銜主演是王芳和趙文林。曾獲得奧斯卡金像獎最佳藝術(shù)指導的葉錦添,也被邀請來擔任服裝及舞美設計。
▲左起:葉錦添、顧篤璜、陳啟德
已是花甲之年的薛年椿也在里面客串了“土地公公”的角色。
顧篤璜遵循凡屬有承傳的折子,盡量少刪或不刪的原則,將原作的五十折只刪、不改、不加,濃縮至二十七折,分為上、中、下三本,并一改前人對《長生殿》“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的評價,把該劇打造成一部生死不渝的愛情故事。
他提出要保留昆劇的原有特色,拒絕任何有損昆劇的“創(chuàng)新和改革”,“力求原樣,不造假古董”。他說,“這次重排《長生殿》,就是特意要把那些將被人遺忘了的折子戲搶救、挖掘出來,以原汁原味的舞臺藝術(shù)形態(tài)展現(xiàn)在觀眾面前”。
▲三本昆劇《長生殿》(王芳、趙文林版)演出劇照
除了不改動原著,顧老還保持音樂不變、樂隊編制不變、表演風格不變,追求昆劇最本真的古雅和輝煌。
▲昆劇《長生殿》舞臺
2004年2月17日,三本昆劇《長生殿》在中國臺北首演,擁有千個座位的臺北新舞臺劇場座無虛席。清麗婉轉(zhuǎn)、余音裊裊的昆劇樂聲繚繞全場,場內(nèi)場外屏息凝神。當劇組離開臺北,赴新竹、桃園、臺南等地巡演,不少戲迷一路追隨,每場演出都異常火爆。
“觀眾來看我們的演出都像來朝圣一樣。”薛年椿依舊記得當年的演出盛況。
《長生殿》大獲成功——中國臺灣金鐘獎還將當年年度“最佳傳統(tǒng)戲劇節(jié)目獎”頒給了《長生殿》;王芳也因出演三本《長生殿》中的楊貴妃一角,獲得中國戲劇梅花獎“二度梅”。
五、傳統(tǒng)昆劇守護人
與此同時,昆劇界的另一大盛事便是青春版《牡丹亭》的世界巡演。
▲青春版《牡丹亭》海報
由自稱“昆曲義工”的白先勇先生主持制作的這個版本,賦予了古老藝術(shù)以青春的喜悅和生命。至今,青春版《牡丹亭》已演出三百余場,堪稱傳奇。
很多國外和年輕的觀眾驚嘆于昆曲不可思議的優(yōu)雅和美麗,有戲劇評論家甚至把這次巡演和1930年梅蘭芳轟動美國東西兩岸的巡演相提并論。
面對青春版《牡丹亭》在舞臺、表演、唱腔、唱詞等方面的改編、改良,昆劇傳習所的態(tài)度相對保守。薛年椿說,一方面,必須肯定青春版《牡丹亭》對昆曲藝術(shù)的傳承和傳播功不可沒,但另一方面“藝術(shù)上不夠完美,部分音沒唱準,仍不夠傳統(tǒng)”。
如今的昆劇傳習所內(nèi),依舊上演著傳統(tǒng)的廳堂版的《牡丹亭》。
▲蘇州昆劇傳習所廳堂版《牡丹亭》劇照
其實,從很多年前,在昆曲的傳承和發(fā)展方面就一直存在所謂“保守派”和“改良派”的爭論。蘇州昆劇傳習所始終站在保守的一方。就像田青曾經(jīng)所言,“遺產(chǎn)是不能‘被發(fā)展’的,它只能被繼承。”
蘇州昆劇傳習所重建之后,本來主要工作是致力于搶救現(xiàn)有劇目的文獻資料。但老先生們遍訪了解到,現(xiàn)在很多院團的昆劇演出,依然與純正傳統(tǒng)的昆劇相距甚遠時,便毅然于2008年成立“吳門蘇唱”藝術(shù)團,邀請“繼”、“承”、“弘”三輩昆曲藝術(shù)家來教授年輕學員傳統(tǒng)昆劇。
▲2018年7月,王芳探望顧篤璜老先生
作為民間劇團,昆劇傳習所面臨最大的問題就是資金短缺。此次進京演出的昆劇《紅樓夢傳奇》排演資金,有一部分就是顧篤璜老先生變賣家中藏品湊齊的。
雖然運營艱難,但昆劇傳習所守護傳統(tǒng)昆曲的信念不會動搖。因為在顧篤璜和薛年椿看來,堅守原汁原味的昆曲文化遺產(chǎn),是昆劇傳習所自“傳”字輩以來即恪守的傳統(tǒng),今天不會改變,未來也不會改變。
昆劇允不允許變革轉(zhuǎn)型?當然允許,愿意從事昆劇變革轉(zhuǎn)型又具備此種能力的人,自然可以去做這樣的事。就象西方在古典歌劇之外又有流行藝術(shù)的音樂劇,古典芭蕾之外又有現(xiàn)代芭蕾相仿。但這是與保護昆劇遺產(chǎn)不同的另一種工作,不應相互混淆。而且,假如沒有人愿意去做,或是自覺沒有能力去做,那么便不做就是了。簡單的說:可以悉聽尊便,因為并不是非做不可。
然而昆劇的遺產(chǎn),卻是不可以不保護的,是必須加以保護的。
并且保護工作已是當務之急,如果不抓緊時間,人在藝在,人亡藝絕,錯失時機,便會失傳,將來要保護也不能夠了。所以這是不能悉聽尊便,而是非做不可的,區(qū)別就在這里。
須知,事有輕重緩急,更應有所為有所不為。
——節(jié)選自顧篤璜昆曲論保護
文化學者余秋雨這樣說過:“昆曲是一種美麗的輝煌,一種讓人懷念的過去。懷念它的時候,我們感到充實和驕傲。”
從充滿傳奇色彩的“傳”字輩藝人,到如今顧篤璜、薛年椿守護著的蘇州昆劇傳習所,我們可以窺見昆劇在近現(xiàn)代起起落落的命運軌跡。
今年是昆曲入選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zhì)遺產(chǎn)代表作的第十八個年頭,未來,昆曲何去何從,昆曲將走向何處?百年傳習所往昔,或許可以提供一個可供追溯和參考的范本。
(部分圖片來自“吳門蘇唱藝術(shù)團”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