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在的,我說的水平多高嗎?我覺得我的老師比我高,我只是趕上了好時代,占了天時地利人和。天時,是當時文藝舞臺不那么繁華,《岳飛傳》一播出去,大家就都聽到了;地利,我是個北方人,北方的普通話,不管南北都聽得懂;人和,評書是門古老的民間藝術,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優(yōu)勢太大,適合中國人聽。得益于這幾個優(yōu)點,我占了便宜,走到今天我還得感激觀眾,感謝國家,感謝黨的培養(yǎng)。”——劉蘭芳
出身曲藝世家
我的家庭是曲藝世家,我母親姊妹三個,我的大姨跟竇貴山學東北大鼓,后來傳給我的二姨,二姨又傳給我的母親,我母親12歲就唱東北大鼓,會四十多段,專職唱單段,一直唱到32歲,解放后單段不流行了,她就改長篇,我打小就是在這種曲藝的氛圍中成長起來的。
劉蘭芳先生早期演出照片(王印權老師提供)
我姨母的女兒和兩姨哥一直在沈陽演出,后來回到了遼陽,我常去聽書。我姨母告訴我,你是這個料。等到1957年,家里太困難了,我就學《王二姐思夫》《封神演義》,自己寫一段,說一段,在家里說唱。后來遼陽來了一位說書先生,是女大鼓書,叫楊麗環(huán)(音),清字門兒的,有人介紹我拜楊麗環(huán)為師,楊麗環(huán)一看我就很喜歡,我當時才十幾歲,初中二年從學校出來就不再念書了。三年學徒一年效力,管吃不管穿。我這個女師傅是河南人,會彈弦,既能唱東北又能唱西河,還會唱河南墜子。師傅給我起的名字叫劉繼紅(音),我最開始是跟她學弦。
劉蘭芳先生早期演出照片(王印權老師提供)
解放前后沒有電視,沒有廣播,多半中國人的文化知識來源于聽書、看戲,所以茶館特別興旺。有一次,鞍山曲藝團書隊長楊成田先生到許長好茶館說書,他說的是《楊家將》,我就躲在一邊聽書。他發(fā)現有個小女孩聽書,就問我你是哪的,我說我母親叫劉如蓮(音),是唱東北大鼓的,他就知道了。后來楊成田老師去我家跟我母親說,鞍山曲藝團招收說書學員,當時我媽特別高興,因為可以少一個人吃飯,后來我就打個小行李卷兒跟著去了。
在鞍山曲藝團的學徒生活
進入鞍山曲藝團之后,我開始了學徒生活。過去的藝人保守,研究出個書道子,觀眾認可了,絕對不給你、不教你,叫“寧給一錠金,不給一口春”,“春”是行話,指藝術。你沒錢了,我可以給你錢,但是我不教你能耐,因為說書是一層窗戶紙,一捅破了,你會了,就搶了我的飯碗,鞍山曲藝團不那樣。我們學徒時不許端大茶缸子,夏天不許穿褲頭,趿拉鞋也不行,必須利利索索上班,學習延安座談會的講話,改造老藝人,我覺得那陣對我來說影響不小。
孫惠文是我曲藝團的師父,趙玉峰是我的師爺,師爺那時已經70多歲了,他是西河大鼓東派創(chuàng)始人,平常教西河,不教東北,我只能旁聽。他教《三俠五義》,我就記書道子,記詞。有時他會說你手勢不對,給你擺弄擺弄。師姐周蘭君問我,你怎么都會這么多,什么時候學的?我說咱倆一塊聽的,我是旁聽生記住了。
那時候上午是學習時間,剩下時間要聽兩場書,比如從下午1點聽到4點,聽誰的都行。晚上6點半聽到9點半,天天聽。那時學習條件艱苦,陰暗的小茶館沒有玻璃,只是紙窗戶。屋子里不管冬夏都有爐子,冬天時熱水壺還可以取暖,夏天沒有降溫的。演員只要一上臺就是仨小時,不許動,不能上廁所,中間可以休息十分鐘,但只能坐著喝口水,喘口氣,因為沒給你預備廁所,尤其是沒有女廁所。我現在可以說書3小時不喝水、也不上廁所,都是那時養(yǎng)成的好習慣。現在看來,年輕時吃點苦是對的,我感謝那個時候。
第一次正式登臺跟曲藝不搭邊
要說我的第一次上臺,跟曲藝不搭邊,居然是當主持人。十幾歲時候,遼陽縣成立了一個雜技團,我母親把我送去給人幫忙,那陣叫報幕員。我先報幕,然后唱東北大鼓,給人墊場。后來遼陽縣、遼陽市合并我就回家了。
劉蘭芳先生早期演出照片(王印權老師提供)
回家后不久我到了鞍山曲藝團,到曲藝團就不是單段了,要丁地。什么叫丁地,就是老師病了,不能演出了,就派幾個學員去代替演出,當時有肖玉娥、周蘭君和我。他們倆墊場,說《三俠五義》,他倆都說完了,剩下就是我了。我有基礎,比他們明白點,《封神演義》中的片段、《申公豹》《姜子牙釣魚》等等。
真正出“穴”是在鞍山。我在曲藝團不到三年,1962年就正式演出了。但你是學員,沒有好地給你,就去陶關屯(音),在鞍山的郊區(qū)。
從唱大鼓書到說評書
我說唱東北大鼓,實際也是說評書。說長書就是唱一段,說一段,說一段,唱一段,兩功要齊頭并進。當時,給我彈弦的閆春田老師就說,書你說地比唱得好,你要在說上下功。我的老師孫慧文先生也是說功比唱功好,我的說功特別像我的先生。
劉蘭芳先生早期演出照片(王印權老師提供)
后來,曲藝團解體,我被分配到無線電四廠當酸洗電鍍工人,做線路板,浸銀鍍銀。1971年前后,單位號召業(yè)余會演,我還是個工會的小干部抓了不多少節(jié)目,我自告奮勇要講革命故事。演出時正好坐著一位軍長,說這人改造得不錯,叫她回來吧,我就這么調回來的。
當時我是調到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講革命故事,我的先生從廣播電視藝術團也調到這個隊,我跟先生學過唱快板,跟他倆唱《備戰(zhàn)罐》。我學完快板又唱京東大鼓,后來我發(fā)現說故事受歡迎,所以就改說故事了。我應邀到電臺錄了《海島女民兵》《閃閃紅星》《沸騰群山》《鹽民游擊隊》《戰(zhàn)地紅纓》《礦山風云》等六部新書。錄完新書之后,就說《岳飛傳》,《岳飛傳》一起來,就不唱了。我唱東北大鼓得的獎不少,像《紅棗情》《千里送嬰兒》《義犬救主》《滿族單鼓》等,其實我唱得比說得好。
《岳飛傳》一夜成名
1963年,我參加中國曲協主席陶鈍主持的遼寧省新書好書座談會,從那時候知道要搞新書,我就錄了6部新書。當時錄一年的書就給一個小半導體收音機,作為獎勵,能打開聽聲音,我的先生老王說:“我除了愛你就愛它。”新書播出之后,鞍山電臺的編輯李喜元說錄部傳統書吧,可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回家跟老王商量,他說錄《岳飛傳》吧,這是宣傳愛國主義精神的好書,歌頌民族英雄岳飛的,你過去又學過說書,拾起方便,可書道子已經燒了。
后來多虧曲藝團的副團長師智富,他是圖書館館長出身,他拿出一本《錢彩原著》。正好1961年前后,楊成田老師教給我們《岳飛傳》,給我們所有學員念書道子,1962年在黑龍江省衡山的時候,我也說過《岳飛傳》。一部書上百個人名,刀槍盔甲都不一樣,書道子雖然燒毀了,但我還是有印象的。我和先生根據我的記憶,開始了《岳飛傳》的整理編創(chuàng)工作。
劉蘭芳先生與愛人王印權創(chuàng)作評書《岳飛傳》(王印權老師提供)
我的先生王印權政治素質比較好,拿掉原著中的封建迷信,吸收其它曲種的精華。戲劇《柜中緣》就是岳雷招親的故事,原來老書上沒有,我們把它移過來,增補一段就是《岳雷招親》。我們加工整理過程很艱難,我跟先生輪班倒,我寫他看,他寫我看,后來寫著寫著就糊涂了。有一次我晚上寫完了第二天他一看,“你睡著了寫的吧”。我一看誰跟誰也不挨著,一天天都忙迷糊了。
評書《岳飛傳》一夜成名(王印權老師提供)
全國64家電臺節(jié)目交換,《岳飛傳》得到了最大范圍的播放。有一天團長讓我去鞍鋼演出,有車來接。當時車剛進鞍鋼正門就停下來了,鞍鋼各個門都有大喇叭,大喇叭哇啦哇啦的,接我的工會主席說蘭芳你聽這是什么。我一看行人都下了車,推車、低著頭,我說中央哪個首長故去了,默哀呢?他說不是,聽《岳飛傳》呢!他說不但這一個門,鞍鋼四個門都這樣,只要這個鐘點一放《岳飛傳》,行人都停下來,低頭聽,聽完再走。這我才知道《岳飛傳》的影響,從那之后,就是全國各地山南海北的影響了。
從政與業(yè)務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1996年中組部將我調干到中國曲藝家協會任黨組書記。當書記的八年半我不演出,就做領導工作,但是我沒忘了的根本,我這個公務員是說書說來的,所以節(jié)假日不休息,一律都去錄書,我每年有15天年假,再加上節(jié)假日和休息日,我歇個三天兩天就開始錄書,這8年來我錄書沒斷。之后我不當黨組書記,只當中國曲協主席才演出,這才有了贏利和收入,我沒有怨言,我贏得老百姓的口碑,終生受用。
2016年2月20日,劉蘭芳先生在馬街參與中國曲協的演出
2016年2月20日,劉蘭芳先生在馬街為老百姓說書
這期間我做的最多的就是道德模范宣講,第一屆道德模范由我一個人在中央臺播出之后,中央文明辦到各省下發(fā)繼續(xù)播放,有100家電臺播出了,反映很好,一共103集。宣傳道德模范,講中國故事,誰也講不過我們啊,我希望搞曲藝的應該多宣揚道德模范,舊書新說新評,做好傳承,為我們的曲藝事業(yè)添磚加瓦。至今我連續(xù)參加了六屆宣傳道德模范故事活動。
2017年7月27日,劉先生舉辦傳統文化講座
授徒傳藝,傳承在肩
說好書要重點掌握三門技巧:第一是說單段,單段雕刻得非常完整,一個頭發(fā)絲也不許差;第二是說長篇書,只有說長篇書才叫說書人,說書人不講敗筆,英雄永遠不死,所以一部書說三個月或者一年,得有編的能力;第三是制造懸念的技巧,說書人在茶社兩個小時至三個小時為一個段落,電臺23分半鐘,電視臺20分鐘,要適應在不同的時間制造懸念,勾掛連環(huán),單扣雙扣連環(huán)扣,明筆暗筆倒插筆,這個要練。另外作為文藝工作者,必須要有很高的政治素質,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一定要心中有數,不能口無遮攔。
2016年2月19日,劉蘭芳指導東北大鼓小藝人盛陽說唱東北大鼓
2017年10月24日,劉蘭芳與徒弟劉朝進行傳承教學片的拍攝
我除了帶徒弟,一直關注評書的發(fā)展。我認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有演出場所,要有書館,書館里出人才。我從斗室小茶館走出來,一步一個腳印走到今天,沒有捷徑。當年,每年365天,我們要說300天書,臘月二十三封箱,正月初二再開書,書館其實是年輕人的實踐場所。在社區(qū)辦個茶社自娛自樂,說書、唱快板、說相聲、唱大鼓,可以輪回演。我們的藝術,就是由小變大的,由老百姓培養(yǎng)起來的。
2017年7月27日,劉先生參加吉林遼源活動
直到今天,我還在不斷地創(chuàng)新、不斷地努力,努力把自己的藝術推上一個新臺階。我的前一代文盲多,看書識字是后學的;我這一代基礎是中學生;我的下一代人是高中大學生。但愿以后都是有文化、有文憑的新的說書人。長江后浪推前浪,一輩新人換舊人,我希望我的徒弟一輩要比一輩強,千萬別斷代。
2016年2月19日,劉蘭芳先生走訪看望馬街老藝人
注:本文內容選自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傳承人劉蘭芳搶救性記錄成果口述訪談稿,經過王印權編輯校對,原載于2019年6月刊《僑園》雜志,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