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了,最后一個祁太秧歌大師
圖為祁太秧歌大師“香蠻旦”
歲末,荒郊,新墳,舊友,秧歌聲聲……
“香蠻旦”,一個蜚聲晉中平原的祁太秧歌藝人,以80歲高齡,剛剛安息于太谷鄉(xiāng)下團場村外。
2008年12月13日,以研究祁太秧歌著名的山西太原師范學院音樂系閻定文教授、任俊文講師,正在晉中學院開設(shè)“祁太秧歌課程”的晉中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晉中學院音樂學院常士繼教授,以及晉中學院音樂學院年輕教師常曉菲,學子弓宇杰、李國英等一群祁太秧歌研究者、愛好者,一字兒排開在“香蠻旦”的墳前,以檀香、紙錢、烈酒和秧歌,向這位癡心祁太秧歌表演與傳承并做出巨大貢獻的一代宗師,表達他們內(nèi)心深處的崇敬。
一曲詼諧而經(jīng)典的《偷南瓜》、一曲悲涼而纏綿的《梁祝?十八相送》、一曲凄婉而傷感的《上包頭》……這些秧歌藝術(shù)的愛好者和“香蠻旦”的家人,在墳頭,放嗓高歌。深冬的風呼嘯而過,把“香蠻旦”唱了一生的歌帶到天堂……
“這小鬼嗓子銅鈴鈴地,
將來打了戲吧!”
“香蠻旦”生于1929年9月28日,本名王效端。在他童年時代,正是晉中商人鼎力支持祁太秧歌的一個輝煌時期,出現(xiàn)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藝人和劇作,祁太秧歌在這一時期非常盛行。那時候在晉中農(nóng)村,每年冬天都請老師父教唱秧歌,童年的王效端就暗暗記住了一些曲子,如《打凍漓》、《做小衫》。
《打凍漓》唱道:
小奴家今年十四歲,爹娘早早去世,奴的哥哥沒主意,七八歲上把奴家就問在候城。
《做小衫》唱道:
家住在太谷東范村,居住在花兒巷有家門,俺的爹,走北京,家留下爺爺刨墻根,拆過廳,賣大洋三百元正。
嗓子好,又熱衷于演唱的王效端,上了小學,唱著這些古老年代里的流行歌曲,清脆悅耳。一次,他唱著《打凍漓》,被村長聽到了,人家就指責他:“這學校難道成了戲園子了?不好好念書,不知道唱的是些啥?”
但是也有村里人聽了他的唱,議論道:“這小鬼嗓子銅鈴鈴地,將來打了戲吧!”
王效端的父親跑到東北謀生,給家里掙錢,其實只當了個小店員,沒掙到大錢。但是趕上1937年七七事變,也沒了父親的消息,于是王效端不得已輟學,給別人扛長工掙粗糧來養(yǎng)活母親。
他們母子倆艱難的生活被舅母看在眼里,記掛在心上。不久,在北六門村的舅母就把王效端接了過去。在那里,王效端和表兄們一起勞動,舅母能給比別人家多的糧食。
北六門村有個著名的秧歌藝人玉成旦,藝名“大要命”,上世紀初在太谷周邊很有名。不過王效端來到這里的時候,“大要命”已經(jīng)去世了,但是,和“大要命”同臺演出過的前輩藝人都還在。這年夏天,16歲的王效端來到北六門村,遇到下雨的時候,沒法下地干活,老的、年輕的秧歌愛好者,就在他舅母家敞棚底下把馬鑼一掛,唱起了秧歌。
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本來會唱一些段子的王效端心里癢癢,忍不住也加入了演唱秧歌的隊伍,唱起了早先學會的《打凍漓》和《做小衫》。
北六門村的藝人一聽這孩子的嗓子亮,是個好苗子,但凡聚會就讓他唱,他的膽子也逐漸地大了起來。到冬天正式學藝的時候,王效端就在這里踏上了從藝之路。
在團場家中的母親聽說兒子學唱秧歌,非常著急,親自跑了來,要阻止他。因為那時候在一般人的觀念里,唱戲和唱秧歌都是不光彩的營生,正經(jīng)人家的孩子是不學的。母親怒氣沖沖地說:“我們王家是不能出這樣的戲子的!”但是王效端太熱愛秧歌了,他管不了那么多。舅母和表兄也認為只要他自己愿意,什么事情都要有人干的,支持了效端。母親沒有辦法,只好讓他學起了秧歌表演。
于是,王效端成了“香蠻旦”。
早晨,趴在井臺上,對著深井喊;
晚上,在場房內(nèi),腿板里夾著笤帚來回圪扭。
“香蠻旦”開排演藝人生的第一個戲了!這在行話里叫“開蒙戲”。其實,這個“開蒙戲”他早會唱了,就是早年學下的《做小衫》。雖然臺詞不是問題,但心里還是緊張,里三層外三層的觀眾圍著,幾百雙眼睛盯著一個16歲的上了女裝的男孩。第一次,一定是怕的,一定是羞的。那一刻,他鼻尖上冒出了汗。
“不要怕,你記住:‘唱甚指甚,裝甚像甚"。”老師父在悄悄地叮嚀,“你唱天就指天,唱地就指地。盡管發(fā)揮你的才能,身段要自然,不要僵化。”
“香蠻旦”終于在他到北六門村的那個冬天,成了“香蠻旦”。
1945年陰歷二月初五,曉義村的廟會來請北六門村的秧歌。“香蠻旦”在曉義村有親戚,不想到親戚門上露臉,畢竟唱戲當時還是丟人的事情。但是班主劉鐵蠻說:“叫你去你就去,感受一下現(xiàn)場氣氛,不用你上臺的。”
沒想到,一到了曉義,班主的主意就變了,“開炮戲”就要“香蠻旦”擔綱出演。一個俊俏的女人給他描畫好了臉,走到臺口了,腿還在打顫。他硬著頭皮上了臺。沒想到臺下反響熱烈,觀眾要他再來一個。劉鐵蠻興奮地問:“你還會啥?”“香蠻旦”說:“《割莜麥》。”
家住太谷豐山坡上,小奴家的名兒叫翠蘭花。
唱一句,下面一陣叫好聲。一個《割莜麥》,唱了個滿堂紅。
那時候的秧歌劇團都是農(nóng)村業(yè)余劇團。農(nóng)忙時忙田地里的事情,農(nóng)閑時聚起來唱一唱。但“香蠻旦”不一樣,他只要有空就學、就練。他吃飯都惦記著秧歌,端著飯碗也往秧歌房跑。中午,別人都午休了,他一個人依舊在敞棚里扭捏,揣摩劇中人物的表情與動作。
“唱秧歌主要是唱腔和足底下的功夫。”這是老前輩藝人的話,意思是說唱好了、走好了,秧歌就可以表演下去了。
嗓子怎么練?早晨,趴在井臺上,對著深井喊。
足下功夫怎么練?晚上,在場房內(nèi),腿板里夾著笤帚來回圪扭。
臉上的表情怎么練?拿面鏡子,對著哭,對著笑……
多年后,“香蠻旦”回憶說:“那時候就和瘋子一樣,好像帶了邪氣。想起來,很覺得好笑……”
“看了香蠻旦,三天不吃飯”
晉中、呂梁、太原一帶,10多個縣城及周邊農(nóng)村都留下了“香蠻旦”的秧歌。《探監(jiān)》、《洗衣計》、《回家》、《女起解》、《小趕會》、《大割青菜》、《借妻》、《割莜麥》等,都是“香蠻旦”的拿手好戲。
《洗衣計》唱道:
正和那臭鬼把氣生,耳聽得譙樓上起了頭更。奴的名叫白秀英,家住在山西洪洞。那一年洪洞縣遭上荒旱,跟上那壞臭鬼逃了難。逃在河南彰德府,草村鋪上把身安。哥兒兄弟不能見面,二老爹娘不能團圓。親戚朋友不能來往,姐兒妹子不能相見……想起家園之事就兩淚不干……
有自己身世的凄苦,有父親在關(guān)外的流離,有日本人的占領(lǐng)和國民黨軍隊的侵擾,“香蠻旦”在20世紀40年代末演唱這樣的秧歌劇,心里的苦與現(xiàn)實的苦,劇中的苦與人生的苦,都能糅合一處來表達,演出便格外地生動了。
不知道誰說的:“看了‘香蠻旦",三天不吃飯。”晉中農(nóng)民普遍傳開這句話,“香蠻旦”成了眾多知名祁太秧歌藝人中的一個。
正是因為在民間積攢的好名聲,1959年,他被邀請到山西省歌舞團,準備隨團演出。多年后,曾經(jīng)向“香蠻旦”學習祁太秧歌藝術(shù)的著名歌唱家劉改魚說,“香蠻旦”的表演保持了濃郁的民間色彩,和專業(yè)音樂工作者在一起,他覺得不習慣,合作遇到了障礙,最終“香蠻旦”沒有跟隨山西省歌舞團演出,但是他教了年輕的民歌手不少祁太秧歌。
一個活潑潑的民間藝人,在專業(yè)樂隊面前遭遇了尷尬,這個在上世紀就出現(xiàn)的問題,到了21世紀的今天尤其嚴重了。這不是民間藝術(shù)和藝人的錯。
1963年,山西大學音樂系選擇民間藝人到學校教唱地方戲曲的時候,祁太秧歌藝人中,他們選擇了“香蠻旦”。山西大學音樂系師生根據(jù)“香蠻旦”的演唱,記錄了90多首秧歌曲調(diào)。1978年4月,山西大學藝術(shù)系油印出版的《祁太秧歌音樂資料匯集》中,主要收錄的都是“香蠻旦”演唱的祁太秧歌。這本書的編訂者閻定文到2008年的時候已經(jīng)70歲了,他出生于祁太秧歌之鄉(xiāng),研究了一輩子祁太秧歌,最終評定副教授、教授職稱都是靠研究祁太秧歌。他告訴記者:“是祁太秧歌成就了我!”
晉中音樂家協(xié)會主席、晉中學院音樂學院常士繼教授,太原師范學院音樂系任俊文講師,懷著對民間藝術(shù)的熱愛,2008年5月18日,自費奔赴太谷團場村,找到80歲的“香蠻旦”,為他錄制了60首傳統(tǒng)的祁太秧歌唱段。
9月21日,常士繼、任俊文,拉上閻定文,再次來到太谷團場采訪、拍攝、錄制。
10月7日,他們第三次來到團場“香蠻旦”家不大的院子里。
10月24日,他們第四次來到這里,繼續(xù)為“香蠻旦”錄制資料。
這期間,任俊文自費將兩張DVD一套的《著名太谷秧歌藝術(shù)家王效端采訪錄》,無償提供給民間藝術(shù)愛好者,送出去近200套。
正當他們計劃繼續(xù)采訪“香蠻旦”的時候,獲悉了“香蠻旦”已于2008年11月23日,農(nóng)歷十月廿六去世的消息。
“看了香蠻旦,三天不吃飯”。如今看不見“香蠻旦”了,這些研究者很長時間不想吃飯。畢竟,“香蠻旦”是最后一個祁太秧歌藝術(shù)大師,他之后,解放前成名的祁太秧歌藝人就都走了。他們經(jīng)歷過的輝煌和屈辱,再無人知曉……
還讓人無限感慨的是,“香蠻旦”去后的寥落,鮮有報紙報道,沒有人奔走傳說。尤其是在保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呼聲日高的今天,難道祁太秧歌就這樣沉寂下去了嗎?
“看了‘香蠻旦",三天不吃飯”的時代,還會回來嗎?
未來,還會不會再有“香蠻旦”?
(來源:文化傳播網(wǎng))
(編輯:江曉雯)